《繁花》：上帝不响，像一切全由我定

2006年第一次去上海，问路的时候当地人讲上海话，我一句也听不懂。后来看王家卫导演的沪语版电视剧《繁花》，演员们说话词句跳跃感很强，就像断掉的弹簧一样从四面八方蹦出来。特别是玲子和汪小姐聒噪的火候，不输火鸡群。

张爱玲的《色戒》，原著极其克制，不曾写过眤情床枕，露骨的只有那著名的一句。李安把张爱玲省略的部分以自己的理解还原了。电视剧《繁花》也是王家卫导演的二次创造。十年磨一剑，陈丹青看完《繁花》也觉得王家卫用力过猛，前几集过于吵闹。他人即地狱。名人表达观点，主体性很容易被他者化——李玫瑾老师表达自己对《繁花》的观点，还被网友骂到出来道歉。

我一个北方路人甲，也发现剧中有不合理的瘀伤，却仍旧喜欢看《繁花》。

但无论是幻影还是偶遇之人，都是稍纵即逝的，作家也是魔法师的一种，为了摆脱一瞬间的负累，可以在笔端幻化出诸多分身。比如托尔斯泰在打盹时，忽然看到一位美丽女士的幻影，后来就写出来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。金宇澄老师写这部小说的缘由是看到一位美靓女在街边摆摊，于是以文字描述撩起的忧伤，写下《繁花》。

本来想把清人韩邦庆的《海上花列传》读完了再来写《繁花》，一个是清末十里洋场中的烟花生活，一个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上海黄河路，两个小说要是比较着读应该很有意思。但是前者我找了好几个版本都不方便阅读。首先，它是用吴语写的长篇小说，也是中国第一部方言小说。其次，很多版本都是繁体字。手边能读的张爱玲的译本，只有《海上花落》而没有《海上花开》。鉴于我懒散的阅读方式，读完恐怕就到明年了。

从两年前就开始读小说《繁花》，里面的情节推动和人物塑造全靠对话推进，虽然四五字一句，但是整个章节一大块一大块不分段，甚至两千个字一段，最后每一节越来越长，所以中断了阅读。

直到去年年底看完电视剧，又燃起了重读的激情。读下去后发现，有太多无法言说的事体与情绪都隐在一个个“不响”里。而书中与剧中的人物设定也完全不一样。

比如小说中，是这样交代玲子的：“当年陶陶介绍沪生做律师，帮玲子离了婚，因此相熟。玲子到日本多年，最近回上海，于市中心的进贤路，盘了一家小饭店，名叫夜东京。” 

而这个部分，王家卫改编为——只因为在东京街头得到过玲子的帮助，阿宝回到上海后就买了“夜东京”送给她。其实，这种事情发生在现实中的几率少之又少，就算放在剧中也稍显突兀。如果说阿宝一见钟情爱上了玲子，打算追求她甚至娶她，那么此举合情合理。但阿宝对玲子更多的是感激之情，不是爱情。

许子东老师说，正是在玲子店里的这些人，才最具有老上海的人间烟火气。的确，葛老师、菱红、陶陶、芳妹与小阿嫂这些人在一起永远热热闹闹，大珠小珠，嘈嘈切切，喧哗生动。

葛老师是老上海，原著中经常去“夜东京”，他在剧中是暗恋玲子的，可以吃老本不用上班，一心一意当着絮絮叨叨的包租公。小说中，作者借玲子之口交待他的背景：“葛老师，三代做生意，六十年代吃定息，八十年代吃外汇，现在独守洋房，每天看报纸，吃咖啡，世界大事，样样晓得。” 

菱红也结婚过，前夫是日本和尚。她怕生孩子更不想念经，调侃自己一定是前世木鱼敲穿了才碰到了那桩婚姻。

金老师在原著中借着对话，讲透了“面子和里子”文化。比如，玲子的朋友丽丽总是一声不响，穿衣中规中矩，一粒碎钻戒指戴在指头上，一点亮头也不见。但是韩总去她家吃过一次饭，发现“小到碟盏，大到十四寸汤盘，全套威基伍德骨瓷。”于是觉得丽丽道行深，财务好，深藏不露。但是丽丽道出真相：“哪里呀，这是用来吓人的，这个世界，虚来虚去，全靠做门面，懂吧，完全是虚头，我最喜欢，是此地的真实。”

马家辉老师说，王家卫把《繁花》拍成了武侠片。怕人们看不明白，就在剧中安排了三根“柱子”支撑着剧情向前发展：不定时出现小说中的原有对话；阿宝的在剧中的旁白；还有黄河路上那个卖烟的胖老板，因为整个黄河路上的大小道消息没有他不知道的。

武侠之中也少不了老板娘。在王家卫镜头下，黄河路开饭店的老板娘们各个滚圆面孔，用火钳烫出一缕一缕大圆圈卷发，穿金带银，看起来都不好惹。据说彼时，全国的流氓阿飞坏分子全部加起来，也没有南京路多。剧中以金美林为首的街霸，对“至真园”两任女老板的刁难便显现出江湖险恶。

在武侠中，经常会出现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遇到高人指点的情节：正像段誉意外之间踏上无量山琅嬛福地，学到北冥神功；虚竹得到无崖子的70年内功；令狐冲遇到风清扬，张无忌有义父金毛狮王......而阿宝，有爷叔。

爷叔是老法师，手眼通天。他手里竟然有金美林老相好杜红根以前的欠条，阿宝把欠条给李李。杜红根本来是去至真园砸场子的，看到欠条一下子就哑了火。

宝总对梅萍的孩子气与他的身份不符，他能有如此精神洁癖皆因为背后有爷叔托底——他不愿意见在汪小姐背后使坏的梅萍，只得爷叔来。那么对付梅萍那种真小人爷叔是怎么做的？用善意颠覆！这个过程是矛盾的、缓慢的、持久的，同时也是难以察觉的。爷叔的狠不在外表。从不气势压人，而是煲着温水慢慢煮青蛙。

爷叔说，自己的侄女金科长有事有人，无事无人，他去坐牢就是侄女揭发的。后来梅萍离开27号，也是这样评价爷叔的。其实最后爷叔不收梅萍的礼物，是因为他要离开宝总了，没必要再把生意场上的人情世故用在友谊上面，这样不灵。何况在爷叔眼里，梅萍这样的人不能做朋友。

除了爷叔这条线外，这也是一男四女的戏。宝总身边有玲子、汪小姐和李李。和李李的冷静沉稳不同，玲子和汪小姐热切地希望宝总能做出选择，但阿宝只给了她们婚姻以外自己所能给的一切。

当宝总单枪匹马去诸暨谈生意的时候，汪小姐在不太会开车的情况下心急火燎地赶去现场还出了车祸，直看到阿宝平安，就像失去的宝物又回来了一般抱着阿宝穷哭。那时，宝总说要送她一台凯迪拉克。

为什么一定是凯迪拉克？因为在上世纪九十时代，“做大生意开凯迪拉克”就是实力和成功的象征。下架的凤凰不如鸡，汪小姐离开了外滩27号就成为了小汪，一度狼狈到在黄河路连一个包间也订不上，最后还是李李帮了忙。也是在这一回，宝总当众替她挨了金美林一记耳光，并上演了教科书般的眼神变化——从平静笃定到屈辱震惊，再从狠厉瞬间又化解为云淡风轻。怎么看，两个人为彼此的付出都像极了爱情。

玲子对宝总的感情和汪小姐类似，宝总执炬，逆风而行，最后左右手都热辣滚烫，不如两手空空清爽。

其实，阿宝心中的白月光是雪芝，但这份爱情被雪芝的父亲与哥哥们集体反对，在小说中还去阿宝家里去闹。最后有这样一段描写无比心痛：“......此刻，阿宝听见雪芝跑过来说，阿宝，我根本不怕爸爸，我会一辈子跟定阿宝，一辈子，真的……两个人，慢慢走到电车终点站，阿宝送雪芝上车，但阿宝明白，雪芝只是靠紧车门，一动不动，目送阿宝慢慢离开，雪芝的冲动与动作，是幻觉。"

其实，我对宝总失去好感，是从他开始和爷叔对着干开始的。开公司的首要目的是盈利，公司是他和爷叔的，爷叔一直想着阿宝的最后逃生通道——沃尔玛那张大单，但阿宝只想把通道送给汪小姐。爷叔鞍前马后地为这件事忙碌，甚至拉下老脸去求亲侄女帮忙还被对方冷脸相待。为了阻止汪小姐去深圳，他甚至买光了去深圳的机票。但宝总一直欺骗爷叔，甚至去查爷叔的通话记录，总是在爷叔有动作前把好处留给汪小姐。既然如此，阿宝还不如咬牙娶了汪小姐，然后把整个公司送给她，或者早早告诉爷叔公司没有汪小姐重要，但宝总没有。当爷叔拼命把整个公司往水面上拽的时候，宝总身上绑着石头非要往水底沉。反正如此深情的阿宝，没有打动我的心，更讽刺的是，偏偏汪小姐为了一口气，对宝总所做的一切还不领情。

其实这口气汪小姐没必要撒在宝总头上。她出去开公司，宝总从未嘲笑过，范总的及时出现也是宝总安排的。还在开业那天送了一辆凯迪拉克。只是她不要车，要人。但最后她还是开着这辆车去了深圳蛇口，最终赢得那笔大单。

原著中，姝华归还沪生《静静的顿河》一书，里面夹着的那张便条上的句子：“曾经的时代，已经永别，人生是一次荒凉旅行。”可惜姝华远嫁吉林逃回来已经疯癫，小毛被迫娶了春香，蓓蒂呢，无法接受这个时代跳了黄浦江……上帝不响，时代却早已决定了每个人的命运。

金宇澄老师用一个时代的语言还原了他心中的上海，唤起往昔依然还在的错觉。王家卫导演将遗憾、不如愿、死亡与美结合在一起，拍出了“再也回不去了”的忧伤之感，从废墟中唤回了昔日的上海滩。

有时候会想，书名为什么叫《繁花》？繁花似锦啊，但只是似而不真是锦。其实，繁花不就是阿宝身边这些女子们吗？蓓蒂是花骨朵，姝华是牡丹。汪小姐是桃花。玲子的性格火爆泼辣，更像多刺的玫瑰。虽然原著中李李身上被人刺青了玫瑰，但我觉得她是彼岸花，因为她是从地狱走回到人间的。阿宝与雪芝一起隔窗赏梅。雪芝说，腊梅已经开了，枝桠有笔墨气。阿宝觉得，“眼前的雪芝，清幽出尘，灵心慧舌，等于一枝白梅”。

电视剧中只在屏幕上打出“李李出家”几个字样，留给观众无限遐想。小说中，当李李立于尼姑庵前朝阿宝挥手时，阿宝想起以前的李李，其秀在骨，丰颐妙目，心噤丽质。而此刻眼前的李李模样清瘦，阿宝神情呆滞，心里伤惨，五中如沸，但李李神色笃定。

慈一方丈手起刀落，金刀剃下娘生发，除却尘劳不净身。美人迟暮，英雄暗老。繁花一梦间，灯短夜长，人在大悲时不响！

苏童说，文学是卖梦者的梦。文学家造出一个梦来然后向读者卖出这个梦。而金宇澄的《繁花》直指一个时代的失落，他用从灵魂内部坍塌的废墟造出来一场梦，而王家卫用唯美与浪漫填充了它。他们让这故事轮番讲下去，让时间变慢，听者梦游其中，不愿醒来。